【梦迹】

“我最近总是梦到师傅。”

万家林这么说着,视线死死黏在杯中的咖啡上。苦褐色液体上薄薄的浮着层奶沫,被汤匙一搅就成了个漩涡,把他的目光和思绪都吸了进去。

“这个你可以去问问木梁纯子。不过她现在应该不会理你。”

对面的黑蛋随口回了一句,各方面上的不咸不淡。他垂眼看向对面低着头的半大少年,视线反复流连于对方衣领处隐约露出的皮肤上那一小截狰狞疤痕,没来由的突然想起对方数年前仍是个孩童时被烧毁了灵觉还落下一身可怖疤痕时的模样。

和现在乍一看似乎也没差多少。但当年的万家林不会近乎疯魔地屠戮成百上千无辜百姓,更不会做出诸如将阴间鬼魂引至人间造成生灵涂炭这等事来。

少年眉目清秀俊朗,气质沉稳,只是无端透着一股子阴郁。

真是一点也不像他师傅。黑蛋恍惚想着:小森就算选择了第三条路、踏入黑暗,也会偶尔露出从前那种令人舒心的温朗和煦。

万家林察觉到了黑蛋的目光,却也没理,仍旧低着头搅和那一杯快要凉彻的咖啡,三魂七魄似乎都要被吸到那褐色漩涡里去了:“梦里面师傅背对着我,一步步朝黑暗里走,下一秒好像就要掉进深渊里去了。我背后是光,前面是师傅,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远,怎么也跟不上。”

“然后师傅他就融到那片黑里面了。”

黑蛋不再看万家林,而是低下头抿了口咖啡,睫毛与眼皮的弧度让双瞳被阴影遮盖,捉摸不出情绪。

沉默良久。

隔间里面没有窗户,看不见外面天色如何。整个咖啡厅都保持着一种近乎暧昧的暗色调,难得的一两扇窗户也都用厚实窗帘遮掩着,就连灯光都是昏黄的。万家林低下头,抬手看了眼腕表,率先开口道:“司马天大长老规定的时间要到了,我先走一步。”

他起身,穿上外套,一颗颗地仔细系衣扣。黑蛋在旁边看着,蕴含力量足以毁坏世界的圣兽身躯仿佛疲惫般躺靠在舒服的沙发椅里,一动也不动。他眯着眼,突然说了一句:“万家林,你还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万家林仰头把那杯被自己搅和了半天的冷咖啡一饮而尽,全当没听见,舔舔唇角放下杯子转身准备离开。黑蛋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语调平和扔出重击:

“小森他不会想看到你变成这样的。”

 

【噩魇】

“端木森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的。”

有很多人都在对万家林这么说。语言编织成一张张细密的网,厚实严谨地将他笼盖着。万家林心里烦得厉害,想要离开,但却怎么都摆脱不了这些声音。焦虑如同一锅熬得粘稠的火,张牙舞爪着要扑上来将他的血肉吞噬干净,再用恐惧鞭挞的他尸骨无存。他在一片黑暗里面四处逃窜着,却总躲不开那一句句的谴责。

“万家林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森他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的。”

“万家林你这个畜生!”

“你给我滚。我不希望再看见你。”

“曾经的那个小骗子呢?万家林,你怎么了?”

万家林跑的不管不顾,好像当初魔火缠身屠戮四方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他在黑暗里面惊慌失措的像个孩子,像那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连伙伴都被杀光的幼狼,像当初那个被正好端木森抓了个现行儿的小骗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慢慢地、那些声音逐渐弱下去,光亮微弱地刺眼,在黑暗中坚稳地绽放着。

近了。近了。

他踉跄着,满身脏污,跌进那片光亮里面。黑暗呈絮状牵扯在他身后,也跟着闯进那块光亮,没过多久便被消灭了个彻底。他顾不得喘口气,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寻找着,生怕失望。

那些声音神经质地在他脑内回响着,男女老少一声声的惨叫,指责道万家林你就是个畜生,说端木森不会喜欢这样的万家林。

他呜咽着,像哭又像笑,也有点像是幼狼受伤后的嚎叫。眼眶和喉咙撕裂般的涨疼。他无措抬眼,看见那个逆着光的男人给他撑出一片愈发大的光亮,而后自己一个人走向黑暗。

‘师……’

喊不出口。

“小森他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的……”

“端木森不会喜欢现在的万家林。”

万家林有些怯步。现在限制他迈出脚步的不是那莫名的禁锢,而是他自己了。恐惧如同跗骨之蛆般一点点缠绕而上,把他单薄的少年身板啃噬出一个个血洞。

那些人仍旧在耳边惨叫,指责他的人还在指责,唾骂他的人还在唾骂。脚旁突然伸出无数只手,如同阴间溜出来索命的厉鬼,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和小腿,将他往下拖拽,力气大到在他缠绕疤痕的皮肤上面留下一道道血痕,甚至手指都插入了血肉肌腱中。

万家林只睁大眼看着那男人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被拖入地底、沉得无法呼吸,这才从噩梦中惊醒。

睁眼却是从容。他眨了眨眼,看着惨白的天花板,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万家林最近总是梦到端木森。

 

【遗留】

起床时已是下午三点。万家林一个人洗漱干净,从冰箱里面翻出昨夜剩下的饭菜就着冷凝的细腻油脂一起吃了。冬季的气温一降再降,甚至下了些雪,万家林有魔火附体,倒也不觉得太冷,一个人照常收拾干净后闲着没事便出去赏雪了。

将阴间厉鬼引至人界这件事是他做的,死了那么多人所打乱的因果也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犯了大过,司马天气得几乎要杀了他,架不住别人求情,最终只是将他关在通天会旧部里反省。这儿破落得很,人也没几个,万家林被关进来之后,司马天干脆直接下了禁制,内外无论人鬼妖仙都不得私自进出,于是便只剩下万家林一个。随他怎么折腾。

魔火从当年的一点小火苗变成了现在的大火把,烧不破那凡人看不见丝毫的禁制结界。万家林也没想着破它,安分地在这里面待着,偶尔想想师傅什么时候会来救他,到时候见了面是会先放他出来还是会先惩罚他所犯过错。

“偶尔”的频率大概是每小时三到五次。

这通天会旧部也不算多大,和老四合院差不多,而且破落得很,导致万家林在搬进来之后连仔细看看它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平日里都蹲在屋子里修炼抑或读书。昨日得了特许,万家林才在这数月间第一次出门,去见黑蛋。虽然并没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万家林还是很开心。今天起床外面下了些薄雪,覆了地面氤氲一层,不知是不是昨日心情愉悦的原因,万家林甚至忍不住对这个关着他的破落院子起了些好感,打算出去好好逛几圈。

虽然走一圈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他掂着小步走,本着消磨时间的原则将整个院子的细节处和可探究处都找了一遍,而后挨个儿去查,竟也打发了不少时间。最后的最后,他到了庭院中最显眼的那墓群处,挨个儿看过去,倒是瞅见了不少熟人的名字。

可惜他们现在都蹦跶的好好儿的,还都烦他烦得发恨呢。

万家林忍不住乐了。他一个个儿的往下看去,罗焱,司马天,等等等等。挨着蒋天心之墓的最后一个墓碑低低矮矮的,被雪覆着一层,看不清名字。万家林如同对待前几个墓碑一样将那碑石上面的雪抹下去,抹到一半露出来俩字儿之后却下不去手了,只觉得整个脑袋都伴随着咣的一声酸涩起来,喉咙也紧得说不出话。

‘端木’

紧挨着,旁边就是蒋天心、他师傅的师傅的墓碑。

万家林蹲下身,平视着这方低矮的墓碑,用魔火将手指上融化的雪水蒸发干净,而后暖得热热的,再去小心仔细地擦那已经被风化些许了的墓碑。

‘端木森’

方方正正的写着。是师傅的字迹。

万家林的指尖贴着着墓碑,忍不住一点点把这粗糙难看的石块给擦干净了。四旁也林立着一块块低矮石碑,死气沉沉,莫名透着一股子悲壮之气。万家林想,这他妈谁写的,也太不吉利了,他师傅去逆天还没回来呢。虽然肯定会成功的。

他想着,魔火聚集于指尖,灼烧得空气都扭曲了。万家林周围的薄雪都开始融化,靠近他指尖的部分石料受不了高温烘烤,粉化成尘,散落在地,看上去就像新雪。

万家林最终还是没下去手。他回屋去拿了凿子,在那墓碑上面一点点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下来,紧挨着端木森的。刻完后他站起身盯着墓碑看,傻笑了半天,慢慢慢慢地又不笑了,眉眼阴郁的像是要滴出水来,杀气近乎凝为实质,引得周围灵气波动些微。

他突然转身大步跑着疯狂攻向那层笼罩这通天会旧部的禁制结界,近乎自杀式的攻击使得结界不停振动着,却不曾破损分毫。

灵气亏空得厉害,体力消耗一空。最后,万家林不得不停了下来,粗喘着浑身冒汗,转身回了屋子里冲冷水澡。

睡觉。

 

【挣扎】

晚上的时候万家林做了梦。仍旧是充斥着黑白的梦境,端木森走在他前面,一步一步的,像是用了缩地成寸的神通,步伐看起来缓慢,一步却能踏出好远好远,远得他看都看不见。

万家林在后面死命的追啊跑啊,也没能赶上,最后一跟头把自己摔醒了。万家林醒来的时候正是黎明破晓前。他穿着单薄的睡衣,仗着身有魔火不惧寒冷,出门去对着禁制结界把体内刚刚恢复些许的灵气又重新挥霍一空,直到累得喘不上气,才重新回屋去冲了遍凉水澡而后躺回床上倒头便睡。

这回他又做梦了。万家林最近的确经常梦见端木森。梦里面的端木森终于不是背对着他了,而是朝他一步步走过来,万家林自己却怕见他,一个劲儿的往后退,终于退到无路可退了,就往前一扑,到他师傅怀里了。

醒过来是因为唇上湿润冰冷的触感,倾流着满溢口腔。万家林皱近眉头迷迷糊糊地睁眼,首先入目的是一盛着水的海碗,正往他自己嘴里倾着水,接着就是那个恨不得杀了他的司马天大长老。

对方面若冰霜,见他醒了,直接把碗拿开放在床头上,喂都不给他喂了。

“你怎么来了?”

万家林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得要命。并且继这一令他惊讶的发现之后,紧接着的就是头晕恶心浑身发冷等等一系列的典型发烧症状。

“禁制破了。我过来才发现你发烧了。大概是灵气使用过多造成体内亏空,才使得身体受寒气侵袭发起热来了吧。”

司马天淡然解释着。万家林撑起尚还虚弱的身子靠坐在床上,双手捧过床头的海碗低下头一点点喝起水来,状若乖巧。

等一海碗的水都喝光了,万家林感觉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司马天却还是站在他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他看着万家林,又像是透过万家林在看别的什么。万家林被他看得不自在极了,正想着这人怎么还不走,司马天就开口道:

“端木森不会回来了。”

万家林捧着海碗的手禁不住一紧。碗身便崩出几道蜿蜒的细小裂纹出来。

“如果小森他还在,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万家林,快点接受现实吧。”

万家林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马天,直到对方离开,外面的禁制结界变得光芒较之以往更胜,捧着海碗的手才一松。原本好好儿的碗身唰的化为齑粉,洒了满床。

他深低下头,呼吸急促不稳隐然细尖,指尖深深插入黑色发丝中拉扯揪紧,骨节都泛了白。

师傅师傅,他说你不会回来了,让我快点接受这样恶心的事实吧。

 

【黎明】

万家林又梦到端木森了。

梦中的端木森仍旧背影挺拔昂首阔步缩地成寸神通非常。端木森就这样在他眼前一点点的走远,万家林骑圣兽都追不上。

终于万家林不追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冲着对面遥遥离去的端木森大喊出声,哪怕对方只给他一个背影他也摆出一脸委屈到不行的样子,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他什么能喊的都喊出来了,好听的难听的,低微的高傲的,沉稳的张狂的,要脸的和不要脸的。他喊到最后汗都出来了,眼睛也出汗了,眼眶都浸湿了。他深低着头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缩着身子在那片端木森为他撑出的、如今已近熄灭的光亮中哽咽着说,师傅你回头看我一眼,师傅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端木森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了针尖大小,刺得万家林眼睛疼。他紧紧闭着眼,再睁开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微光从窗帘未涉及到的缝隙处钻入,搭在床边的腕表显示时间正值破晓黎明,万家林眼眶肿得厉害。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没注意到外面通体金黄的禁制结界已然被悄声破掉。

“师傅……”

万家林闭着眼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眼睛里面好像出了汗,阵阵发胀,内里湿意终于禁不住一滴滴地滑了出去,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被褥的布料之间,徒增几分水墨深色。

外面的禁制被破后便迅速化作点点犹如实质的金黄灵力消散在空气中。男人一步步走过庭院,步伐缓慢,在路过那方低矮墓碑时停顿了下,低头看了看上面的字迹,驻足片刻。

太阳金灿灿地从地平线升起,高楼四旁迸射道道金边勾勒长块阴影,连天空中漂浮着的云层都显得极具厚重感,颜色多姿多彩的。

万家林累得连睡都不想睡了,闭着眼等那些湿意一点点漏光,脑内横纵交错的都是端木森的背影。

“师傅……”

你是逆天的大英雄。你怎么能有我这样作恶多端的徒儿呢。你怎么能有我这样一个人躲起来哭的徒弟呢。你怎么能有我这样被关起来也不反抗不脱逃的徒儿呢。

他紧闭着眼,哭得大脑缺氧,面上涕泪横流却仍旧不肯转过头,只仰起脸正对着惨白屋顶,像是要透过它看向青天白日,看向消失在无边天际中的那道身影。

师傅,你是不是真不回来了。

 

【破晓】

万家林眼泪流的汹涌澎湃,脑袋旁枕巾湿了一大片。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落在自己耳旁,强大的灵力与气息却令他无比亲近。有只温热手掌覆上了他哭得红肿的双眼,一点也不顾脏。

他吸了吸鼻涕,渐渐止了哭,有些不可置信。

薄薄一层窗帘终究挡不住日出时四处散布的光。窗口透进点点金黄,万家林缓缓睁开眼,感受着睫毛扫过对方掌心时自己眼皮的微痒触感,呼吸都窒了一瞬。

他听见那男人温和如初的嗓音,在自己身旁清晰响起:

“小骗子,我回来了。”

 

【完】



审核题目:

【哭泣时覆上眼的手】

工作室审核 丢上来存一下

cp:万家林X端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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