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我是从战友的尸堆里爬出来的。

具体的有些记不清了,我一只胳膊伸在尸堆外面,一只胳膊没了感觉,剩下的半边身子都埋在尸堆里。我费尽力气爬了起来,茫然的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活着,然后在一堆尸体中挑挑拣拣,没碰着一个认识的。他们大半都被炸的血肉模糊分不清长相,就算没被炸烂,血污凝结成硬块也将他们的脸给糊上了大半——这么想着的我忽然发现自己脸上也满是血痂。血液们还鲜活的时候,汨汨流动于我们的身体之中,掉在地上是“啪嗒啪嗒”的声音;而离开身体外凝固成块儿的时候,掉在地上就是“喀拉喀拉”的了。

我从喉间闷闷地低笑出声,而后弓起脊背剧烈地咳嗽起来,脱力的身体晃悠几下便跌倒在了地上。身后有尸体垫着,却是僵硬的,硌着阵阵发疼。我翻过身想要站起来,视线晃了晃便发现眼前有一截断掉的手臂十分眼熟。刚想伸出惯用的右手去拿起来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炸断了半截——然后疼痛姗姗来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所有情绪。

战场很大,很广阔。人还活着的时候到处都是子弹快速摩擦空气发出的“咻咻”声,还有炮弹啊开枪啊等等巨大而混杂的声响,夹杂惨叫和咆哮。等到人死了之后,四下就静的只剩下风声了。呼呼呼,呼呼呼,吹不动被血块粘黏在侧颊的头发。我起身踢开周围的尸体,期间因为用力过猛而跌倒了好几次;然后我终于清出了一块儿空地能好好地坐下休息。我把手肘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支撑身体,却因为少了一只胳膊而忍不住东倒西歪——其实只要我愿意还是能稳住身体的,但平衡感却还是没来由的失灵了。我仰躺下来,望着头顶的天空,身体放松到能够明显感觉到任何一处肌肉抑或是骨骼的酸痛疲累麻木。天空有几片碎云,被风吹地很快。我感到有些发冷,身子止不住的抖。脑子如同沉睡百年的机关,这才转动着锈迹斑斑的齿轮运作起来。我深吸一口空气,让鼻腔中的尸臭味和血腥味沉积在肺里,接着开始冷静思考。

这场战争导致了很多人的死亡,地球从此以后可以减轻负担了,但如何处理这些尸体又是个问题。或许拿去制成肥料?如山的尸体,总不能烧掉吧,污染太大了。可能中间还混着几个因重伤无法动弹的活人,而后就被他们活活烧死了。我喉间像是哽住了一样“嗬嗬”地笑出声——听起来更像是气流在过于狭窄的地方高速运动——然后憋足了气大喊:“有人吗!”

声音散的很快,我听不到回响,只有风声,仍旧呼呼呼、呼呼呼地刮来,无止境般。

也对,如果重伤到无法动弹估计也就说不出话了。

我有些懊恼于自己的迟钝,于是困苦地皱了皱眉,而后额头上凝固的血块开始碎裂,露出下面的皮肤——异常干净,因为灰尘都在血块里。

这场战争导致了很多人的死亡,但不包括我。我活了下来,然后躺在同伴或者敌人的尸体中仰望天空。我的正前方是西,多亏那轮沉没了半边的圆日我才分得清。落日前的地平线有些凹凸不平,被橘红色光芒衬得黑暗,我猜那凹凸的东西大概是远处的尸堆。头顶的天空也开始变色了,最西方是火一般的橘红,然后是浸满水色的寡淡橘红,接着是鱼肚白般的过渡色,然后向东延伸的天空开始变得寂蓝。中间有几朵牵连着的朦胧云丝,变色地十分漂亮。

这场战争导致了很多人的死亡。但然后呢?我的脑袋又不好用了,仿佛卡壳了一样。所以我打算休息片刻。就像现在,我的全身都难受,有些是因为疲倦、有些是因为肮脏、有些是因为伤口,它们比我本身的存在感都要强,好像有意识一样的吵闹个不停。但正因为难受的地方太多了,我又根本没办法去一一治疗、解决,所以才留着它们任其发展。管他呢,忍忍就过去了,这也是生活。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比尸体是好多了的,他们连疼都感受不到了,而我作为幸存下来的人类还能感受到疼痛与疲倦。这一认知让我有些兴奋起来,我勉强盘坐起身,而后一手扳着脚腕看向夕阳。

这场战争导致了很多人的死亡,但输赢都无所谓,因为人全都死光了。我想,自己应该能够去某个村庄,谎称自己的手臂是意外事故以免被一些人拿战争来做文章——有的人喜欢战争,有的人畏惧战争。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如果我说自己的断臂是因为战争,那他们肯定会问个不停的。我打了个寒噤——不,我不喜欢他们问这种问题。太残酷了。

落日开始缓缓下沉,我感觉自己的情绪仿佛被安抚了,而后开始静下心认真仔细地投入到“看落日”这项工作中。我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看见它是如何下沉的了,双眼内的视线从未如此清晰;但我眨眨眼分散些注意力,又觉得它丝毫没有下沉,之前的一些都是空想。

时间仿佛流逝得很慢。我觉得应该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但落日却好像仍旧没下沉哪怕一点,这让我不禁开始怀疑——难道现在不是傍晚而是早晨?我所面对的也不是西边而是东边?那么东边就是西边了?南和北会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如果从此以后人们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或许我可以重新定义它们。这场战争的规模很大,可能我是唯一存活的人类了。这样的话,要活下去会变得很艰难——至少比以前艰难。

落日似乎下沉了一点。天边有个小白点在一闪一闪地,是启明星——我记得最早亮的星星是叫启明星没错。落日比数久以前记忆中的模样更下沉了几分,我感觉自己的胸腔中开始有些东西复苏过来,像是以往积攒下来的力量。

从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结果被父母笑着搀扶起来时、答不上问题被罚站时、为了庆祝什么而和朋友们疯闹时、训练中趁机偷懒时……数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力量,此刻尽数复苏于空荡胸腔。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开始向前走。此刻落日已经差不多完全沉没下去,地平线暗的快要看不见凹凸起伏的尸堆。天边仅剩的一点橘红黯淡的仿佛随时就要熄灭,而夜幕黑压压地降临,如同要滴下同样黑压压的死亡的水,海一般将我连同这些尸体淹没。但那点橘红仍在,还未消失。胸腔中的力量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我觉得伤口仿佛没那么疼了,断掉的右臂也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自然。双腿交替行走的感觉第一次这么与众不同,我一步一步地迈向西方,冲着那尚未熄灭的小片橘红——它们就像是要融化在死海中的火一样——跨过生前或熟悉或陌生、或敌对或友好的人的尸体。

这场战争导致了很多人的死亡,至于在那之后何去何从,完全没概念。此刻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拯救那片橘红,它们快要熄灭了,等着我去重新点燃、让它们燎灼着天空,接着我再奋不顾身地投入那片耀眼而温暖的橘红中。

走吧。走啊。

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某些东西却轻得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四周的景物随着时间推移愈发黯淡,也开始模糊起来,夜成了唯一的主调,而那小片橘红却越来越清晰,并且似乎越来越大了起来。我脚下有些踉跄,像是摔倒在地,不知道跌在了空地还是尸体上。而那片橘红还在闪烁着,就算一切都不见了,它却仍旧液态般柔软而坚强地灼伤我的眼膜。我还躺着,却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朝着西方走去。

穿过荒芜的沙漠,黑夜与黎明。

【完】

发现上次的标签弄错了有点儿 难过[.

誰让我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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