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的K小姐

空虚的K小姐

 

地面充满了鳞状的黑灰,令人莫名联想到地狱应该就是这个样子鳞状的尖石上面插着形形色色的尸体

“今天真令人空虚啊,”K小姐说着完全不负责任的话:“不如我们去跳河吧?”

 

 

“你小叔在大城市打工,每天都要干到后半夜呐!”

我印象里的小叔很模糊,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他的相貌了;但因为总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听到这样的描述,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黑瘦朴实、脸上带笑的高个汉子。实际上小叔可能真的长这样,但也可能长的白胖低矮,这些都说不定;就算我记得他究竟尊容如何,现在应该也已大变了,毕竟近十年不见,虽然一提起远房亲戚我一定第一个想起“小叔”,但都是因为走亲戚时别人总提起他我才会如此印象深刻的。大人们提起他的时候,一般都是围绕着以下中心意思——“在大城市里打工”、“很辛苦”、“干到后半夜”、“每个月都给家里打钱”、“辛苦勤奋又出息”、“忙的脚不沾地”,总结一下大概就是一个在大城市里打工忙的脚不沾地每天干到后半夜很困苦但又很勤奋很出息的每天给家里打钱的小叔。仿佛神人一样的人物。一直以来,小叔都活在传说之中,神秘色彩很浓重。我从小被迫坚持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就以为小叔也是不论每天干到后半夜几点,也都早上六点起床,这样一想似乎的确很辛苦,我若是每天都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大概早就崩溃了。直到有一年,我太姥爷去世,他回了老家一趟,还来我家走了走亲戚。小叔人长得瘦瘦高高,看起来二十出头;头发很黑,黑色的头发扎成小辫在脑袋后面支愣着东南西北的乱翘,有些油;脚下一双大棉拖鞋,看起来十分之懒散,和我这十年来想象的形象有天地之别。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下子从天上云端掉到了地下泥沼里,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失落的感觉,只是恍然如梦,手里一摞寒假作业都显得没了重量。那时我受贫困小山庄限制的想象力第一次如此富有新意的展开了,辛苦是有可能的,勤不勤奋是说不准的;每个月给家里打钱是真的,打一千两千还是一百二百是说不准的;当时年少的我猜想并且后来也证实了:小叔他每天忙到后半夜才睡觉,也可以睡到下午再起床去上班。和大山里封闭而固定的一切不同,他已经被外面的快餐世界、被光速发展的城市,给同化成了另外一种单个的存在了;那是对山庄里的我们来说,根本无法理解的、怪物一样的存在。

这些都暂且不提。我对太姥爷知之甚少,姥姥姥爷那一辈儿家里孩子多,日子也比较穷苦,日子过得贫瘠而又现实,于是感情就像是身上由于干燥而起的皮,附着其上,挠两下就掉,还夹一手指盖子死皮。太姥爷的去世并没有引起过多的轰动,葬礼前大人们神色肃穆的互相寒暄、交谈、分烟等等。我刷着手机,看到班群里的消息,颠颠地跑过去邀功似的告诉姥姥——期末考的成绩出来啦,我得了年级第三呢!姥姥脸上于是噗嗤的就笑开了,眉眼之间全是喜色。但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并且很快就收敛起来了,说要回去奖励我。对于这个笑容我当时是感觉有些悚然的,因为当时的我太小,对于时间、年龄等等还没有自己的概念,我觉得太姥爷、太姥姥、姥姥这些人,虽然年龄可能差了二十来岁,但都距离不大。如果上面的人死了,那下面的人应该就要紧随其后了,如果换做是我,大概无论如何都是笑不出来的。但想归想,当时的我并没有表达出来,只是应了一声,一脸肃穆的在葬礼流程上做完了我应做的事。太姥爷是在元旦后没几天走的,今年年过得早,葬礼结束之后再有个十来天就大年三十了,让人也不知道是该悲好还是该喜好,只能不丧不喜不伦不类,折中平衡。小山庄里的交通闭塞不易,再加上许多年未见,我那神人般的小叔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决定在这里过一次年。他留下来的动机在我看来不是很明朗,据我当时推测,有以下几种或者同时包括了以下几种可能:一,他被这帮死要面子的穷山恶水的刁民给客套得不行了,无法推辞于是留了下来;二,交通太不容易了,小叔还没有小嫂,回去了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还不如留下来蹭口百家饭;三,也是我自认为最不可能的一点,那就是小叔想家了,终日被淡淡的乡愁萦绕,无法自拔,于是毅然决定留在这个鸟不拉屎山顶秃秃的小山坳里过年。不管哪一样,和我都没有关系。小孩子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总是很少。小叔留下来这件事带给我当时的一个最明显的好处是,有人帮我写寒假作业了。

虽然山庄很落后,但老师是从大城市来的,志愿者,大公无私、大义凛然、大逆不道,二十几岁的大学生非要来一个穷山恶水的小山坳里当中学老师,教一群三岁就会骂操你妈的泥猴子统共语数外三科外加其他零七八碎的小知识,并且坚持不懈地布置和城里一样难度和量度的作业。据说她家里人都不同意她来做志愿者。山路这么难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弄来的;这事搁在当时的我身上简直就是无法想象。我感觉换做是我要这么做,可能会被父母直接混合双打死在院前。

小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很简单,感兴趣的我偶尔听一听,不感兴趣的就课后翻书自己看。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但起步都是一样,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讲,学的东西都是最简单的基础知识。我们学校,全校只有一个班,全班统共就十三个人,期末考试时往卷子上写字的只有不到十个人,我一般是班级前三名——在和大人说的时候我会把自己讲成全学年前三——大人们会欣慰的拍我的头,说前途不可限量,但不说我将来可能走出这个小山庄,只说我有出息能找到好婆家。

话说回来,我有时候看着小老师讲课的样子,看着她白衬衫领口自然伸出的白净的脖颈、细嫩的皮肤和朝气蓬勃的面庞,听着那一把娓娓动听的小嗓儿,总会突如其来的感到十分庆幸:还好我不是她。还好我没有抛弃大城市大学生的身份非要来这么个破地方教书,还好我是我,还好我没这么傻;虽然我本人就土生土长在这个破地方,并且还不如这个傻人背的书多。

我之所以说这个小老师是傻人,是有依据的。因为我之前屡次听说村头杜二看上小老师了。杜二是个不正经的,追人也不正经,嘴边污言秽语的,小老师却每次被骚扰都不生气,反而试图靠着一身凛然正气洗净杜二身上的污秽。杜二家里穷,他爸是个傻子,爷爷是酒鬼,太爷爷是地主,文革时被批斗得连裤衩都穿不起,曾经最困难时全村人都吃不起糠,只有他们家还能顿顿熬小米粥喝,现在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杜酒鬼四十四岁生日的夜里喝醉酒在门前的水沟里淹死了,杜二的傻子爹被杜二整日圈在屋里,杜二自己穷得一年到头都只有一身破衣裳穿,冬天的时候披上棉被出门都算换个衣裳,也不知道里面穿不穿裤衩。我曾经和人笑言,杜二身上的泥要搓下来都能养活二亩地的庄家。

城里来的小老师在我看来的确是傻,但这世上傻人那么多,光我们一个小破山村里面就被人评头论足了好几个,更别说外面世界那么大了,所以再怎么多、怎么傻的傻人,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打小就有这个觉悟,无关的事情绝不多问多看多言,甚至连在脑子里想都不会想。上街看到路有冻死骨,我最多只会庆幸还好自己还有饭吃。小叔曾经就我这个超然的性格为主题严肃批斗过我冷漠无情资本主义。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很正经,依旧懒懒散散的,但他嘴上却硬说自己正经;虽然嘴上说正经吧,但这个气氛却还是懒懒散散的;但是这个懒懒散散的气氛之中呢,又被他里里外外的话给弄得莫名正经。总而言之,那是一次复杂的谈话,始于大年三十前一天的凌晨十二点,外面冰天雪地,我和回村过年睡百家床的小叔在炕窝里挤成一团,暖暖和和地讨论人性问题。谈话的结果是我嘴拙舌笨,不如小叔的口齿伶俐、见多识广,被批斗得很惨;但小叔也很惨,因为我和他闹了别扭,大人知道了会说他心眼小、和孩子计较;小孩子知道了会偏帮我,往他身上的名牌衣服吐口水丢雪团。总之,单挑我会输,群战我会赢。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我们两个吵不了太久的,因为我需要他帮我写寒假作业应付小老师,他也需要帮我写寒假作业打发时间。我惨遭批斗之后翻过身去不理他了,闭上眼睛打算睡觉,却来来回回睡不着,于是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装睡;小叔好像料定了我不会睡着,翻身下炕离开了。我还以为他去茅房了,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很委屈,眼眶里一汪马尿似的热泪硬憋也憋得费劲。但我没想到,他回来的时候给我拿了一把水果糖。他带着凉气的手插进我后颈窝里,我受了惊顿时不再装睡,哎呀一声坐了起来,看着他笑嘻嘻的脸和手中那一把水果糖,不知道该不该接。当时可能是困糊涂了,我莫名坚信小叔刚刚肯定去解手了,并且总感觉这糖是他从茅坑里拿出来要坑坏我的。我犹犹豫豫的,也没好意思表现出来。小叔很懂我。他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吧唧两下,用舌头把糖块从左边咕噜到右边,磕到牙齿发出清脆的响声,充分展现了糖的美味和卫生。我见了于是放下心,拿了个和他的口味一样的糖,也放进嘴里。是蜜桃味的。我并不喜欢蜜桃水果糖,也并不喜欢吃糖,但我还是吃了。吃的时候我想:小叔一个大男人,怎么和小姑娘一样喜欢吃粉色的蜜桃味的水果糖呀?但糖出乎意料的很好吃,打动了不是很爱吃糖的我,于是我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在心底不屑他。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蜜桃水果糖和蜜桃水果糖也会不一样、以及为什么会不一样。每一家糖厂都有独特的配方,做出来的糖也不一样。当时觉得那糖好吃,此味只应天上有,现在回想起来多半应该是因为当时岁数小,见识少,吃的饭还没小叔吃的盐巴多。后来我见过很多口味的蜜桃水果糖,也吃了些,但是都感觉差了些意思,没有当初小叔给我的那块好吃。有次偶尔和朋友逛街,在一家糖果店里和当初一样牌子的糖不期而遇,除了粉色的蜜桃之外还有紫色的葡萄、绿色的苹果、黄色的菠萝。我看着这么多的选择,感觉有些眼晕。我想,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差不多有上千了吧,朋友得有上百了吧,能现在一起出来逛街的有十来个吧,逛街能来这条街的糖果店的也就三五个吧,能恰好碰到这个糖果有货的,只有这一个。这么多的数字,四舍五入就是一个亿了吧?我最终称了半斤的大白兔奶糖,粉色的蜜桃水果糖连偷都没偷一颗。

不过就算是让我偷,我大概也会下不去手。这个谁也说不准。我小的时候在班里成绩很好,往小了说是班级前三,往大了说是学年前三,于是自己也有点飘飘然不知姓甚名谁乎,有了一亩三分地就以为自己成了全世界的大地主。大人都不惜得睬我,大概也没想到我看起来蛮乖的一个孩子其实竟然这么狂傲。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小叔闯入了我的世界,洗去了一身的神秘面纱,洗掉了他在我想象中的一切美好品质——勤劳、善良、孝顺、朴素、感性……就这么真实而赤裸还带着几分残酷的降临到我的生活之中。他像一阵风,哗啦啦东西吹落一地,带着头油来,带着头油去,背影都不见得半道。他和我说城市,说快餐、说地铁、说姑娘、说网络、说工作,什么都说,全是城市里面有而小山坳里没有的。我当时听了,装在心里,感觉山坳这小破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什么都装不下,大学装不下,地铁装不下,小叔也装不下,我以后肯定也要装不下要离开这里的。经过多番会晤以及旁侧敲击穷追猛打的探听,大城市面貌在我自带美化滤镜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失真的轮廓。我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并且意识到了自己没见识这件事,并且决心以后一定要去外面看看他说的一切。到时候,也要像他一样,用一种平淡而又睥睨不屑的语气,将世间的一切都习以为常。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一大帮子人一起看电视、吃饺子。小叔和我之间隔了一个人。我试图和他眉来眼去,他懒洋洋耷拉下来的眼皮瞥了我一眼,我鼓足腮帮子尽量自然地冲他使眼色——帮我夹那个饺子!你面前的盘子里的那个!带一元硬币的饺子我偷偷做了记号,从饺子下锅到上桌到长辈动筷正式开吃,我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定它,未曾离开半步。小叔接收到了我的眼神,也不知道明不明白,视线朝下扫了一扫,像是看准了我的硬币福饺,又像是跑偏了看向别的饺子。我心底暗暗焦急,很是想吃,又不敢贸然动筷把小短胳膊伸得老长去够那饺子,只能求助小叔。小叔不知道懂没懂我的意思,连着给我夹了好几个饺子,都是那一盘里面的。那盘饺子快被我吃了小半了,那带硬币的才终于到了我的碗里——我长呼出一口气来。包硬币的饺子总共有五个,其余几个都各自被吃到了,我才把碗里的这一个冷饺子吃进嘴。饺子进嘴,我用舌尖挑出那枚硬币,假装哎呦一声,腮帮子里面鼓捣鼓捣,吐出一枚硬币来。正巧电视上主持人报完数,此时此刻正式到了新的一年,饭桌上面其乐融融,十分喜庆。小叔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什么都没说。他低下头一口咬掉半个饺子,然后面色一变,唇缝里闪着光的东西掉到桌面上,一枚亮闪闪的硬币躺在那里。

我的人生是从小叔来了之后就开始转变的,但表面上最明显的转折点却是在那枚硬币出现之后。家里的人都十分迷信,又是大年三十的,又是正好卡在了时间点上,又是我一个小孩子吃到了一元硬币,这事儿够大人高兴好几天,打牌都隔三差五提一嘴。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因为他们太无聊了。越是小地方、新鲜事越少,人们就越爱嚼舌头;人们越爱嚼舌头,新鲜事就越少。那么一个小地方,消息和交通都闭塞,当时网络还不发达,电视又小又时常故障冒雪花,从小长到大的那几个人、一年到头都忙活那几件事,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新谈资,日子紧巴时能将就着凑合讲上小半年,就像穷人家里挂着的咸鱼,前面煎,后面煎,煎完这面煎那面,一条能吃好几年。

 

 

 

 

 

 

 

 

 

人们都没有正视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没有任何浪漫、艺术、希望,是一片刮着黄风的荒原,人们在荒原上走,顶着风。有的人呢,风小一点,路平一点;而有的人呢,脚下崎岖坎坷,还光着脚,偏偏吹的风又大,暴风里面挟着石子。人们都闭着眼睛往前赶,偏偏还觉得自己是有目的和方向的;正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才可以随便编排这个世界。有的人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眼前原来是一片荒漠,脚下踩着的是石子而不是宝石,抚摸自己皮肤的不是奇兽的舌面而是带着沙石的风,漫天遍地的不是花朵,不是阳光,不是柔软,不是色彩,不是神明,不是爱意。什么都不是。

是一片苍白高晴的荒漠啊。于是走到一半就倒在地上,于是立刻便死了。

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因为没有闭着眼睛、自欺欺人的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所以就和小叔一起,在逼仄的方格浴室里面,在橘粉色的浴缸里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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