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哀愁


【她无疑是美的。我知道这一点,并为此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她;但在我为她的美貌而失魂落魄时,我也始终保持着清醒,明白她在美的同时也是愚蠢和虚荣的代名词:将自我的存在交托给他人的口舌,仅仅活在短暂的笑闹声里,是完全的、环境的造物。在和她相处的一开始,我就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并且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交战后,我决定碾压自己的怯懦和得过且过。】
【我要带着她离开这里,离开一切也丢弃一切,只除了一样东西——我对美丽的,不懈追求的爱。】


01.

塞加德镇的冬天过于寒冷。约瑟夫埋在厚棉衣下的躯干松松垮垮,他抱着一大兜新鲜出炉的面包走向自己停在街角的车,怀里的温热甜香隔着厚重的棉衣和一层层牛皮纸包装贴近肌肤,触感细微而又隐约。约瑟夫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面包,而是一堆装在牛皮纸袋里的裸体女人——肉体柔美的、有温度的、鲜活得直冒热气的女人。这突然的联想令他产生了一丝罪恶感,更多在暗处窃笑的快感。甜美的,柔软的躯干。他有多久没触碰过青春的肉体了?他自己又失去了它多久?约瑟夫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在刚步入三十大关时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不过是二十多岁再冒个小尖儿;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却仍然像年轻时一样一事无成:职场的天花板过早浮现,未来没有任何的可能性和前途可言;婚姻关系脆弱易碎,在三十五岁生日当天和妻子离婚,隔天前妻和情夫手拉着手在他面前离开,而他则自己一人回去收起或扔掉前妻剩下来的东西,并为是否要丢弃一个二人合购的品牌榨汁机而犹豫一个小时;除去婚姻和工作,他还失去了自己儿子的抚养权,就因为法官了解到他在二十三岁那年酗酒开车并且还抽了大麻。那件事被记录在档案上时他根本没当回事儿,当时他实在是太年轻了——那时候他甚至怀疑个人档案这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然后就是十四年的潜伏期,像是毒蛇隐藏在牙床下的毒腺,这个小小的污点在约瑟夫三十七岁与前妻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时突然窜了出来,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下子,令他尊严扫地。约瑟夫在离开法院后醉酒一夜,为命运的卑鄙感到愤怒,同时无可奈何。他现在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下班后去最爱的面包店买新出炉的面包,回家连同牛奶咖啡和利口酒一并吞进肚子,偶尔留下一小块放到第二天,把干硬的部分搓成碎屑洒在窗台上,试图用来喂鸟,虽然他从没见过有鸟来吃。大部分面包屑都被干燥的风吹走了。约瑟夫知道这一点,但他认为自己不介意,并仍然坚持这一举动,但在有一次外出聚会快要结束时,他却突然难以自制地高声骂道:“该死的鸟!!”他甚至都破音了。但没人注意听他说了些什么。一群向中年肥胖逼近的男人女人全都在为自己的事吵吵嚷嚷,约瑟夫的话被淹没在嘈杂声中。他喊完这句话之后就没再出声了,和别人一样待在人群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等到,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家。在刚离婚那会儿,约瑟夫三天两头参加或举办宴会,同事们看见他时会纷纷上前来安慰他,而约瑟夫本人会在受到安慰时先道谢,然后说自己根本不在乎,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接着来安慰他的人就会“噢——看看他!”并且发出体谅的笑声,然后喝酒。干杯。再开一瓶。
离婚第二年,约瑟夫三十七岁,走在大街上就像任何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年男人,约瑟夫和同事站在一起时会感觉自己像是游戏里成片复制粘贴的路边NPC。现在已经没人会再来安慰他失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约瑟夫怀疑别人是不是已经忘记他离婚了这件事,以为自己像他们一样干什么都有个伴儿、或者回家的时候总会有个人在等着、或者晚上不是自己一个人焐热被窝而是身旁有个人。他狐疑满腹,但对任何人都问不出口这样的话。他现在希望有人来安慰他了。约瑟夫怀疑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意自己没有得到孩子的抚养权,答案是——他当然不在乎。
三十七岁的约瑟夫不在乎任何事。他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经历过一场死亡,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整个世界从此与他无关。

02.

“……夜里有一只蛾子朝我扑来。
“它扑扇着黯淡的翅膀,抖落掉灰尘般的鳞粉,以一种近乎猥琐的姿态勉力飞行着……
“那样的摇晃总会让人感觉飞行并不是它的专长,而是它为了扑火而想尽办法后采取的过激方式,”阿德琳继续念道:“但在我看来,蛾子是不需要什么专长的。它们的天性就是生存,以及扑火——这二者间就像一个奇妙的因果关系……如果硬要说出蛾子的一个专长来,那最合适的答案可能就是愚蠢。”
她的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笑声。十九岁的约瑟夫坐在她左后方的墙角位置,尽管并没感到有任何好笑的地方,但还是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这张脸上因此而显露出无意识的嘲讽和敷衍来。万幸的是现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正在朗读作文的阿德琳身上,包括约瑟夫自己。他注视着自己右前方的阿德琳的背影,对方在教室里的笑声停止之后又继续念了下去,讲台上面的作文课老师一边聆听一边以一种夸赞的目光看着她,脸上同时带着欣慰的笑容。贝拉老师是严厉的代名词,但显然阿德琳是能够令她感到骄傲的学生,约瑟夫很能理解——不论是那与生俱来的诗人般的语感,还是无时无刻不体现着个人教养的礼貌,都足够得到一名——作为生育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的——作文老师的喜爱;更何况除此之外对方还聪明开朗,高挑美丽且品学兼优,各方面都十分优秀。她的优秀使她就像一个巨大的太阳,吸引着其他光芒暗淡的星星靠近,那种吸引力甚至近乎强迫性。人们出于各自的原因争先涌后地靠近她,几乎就像她作文里的蛾子一样,而她就是最中心的那枚火。
约瑟夫不是那批人的其中之一。但他觉得阿德琳写的文章很棒。他从没和阿德琳说过一句话,没有主动接触过她的任何信息,但偶尔会被动参与进关于她的讨论之中,仅有的几句评论都是完全的附和大众,是出于对群众的顺从。阿德琳的存在过于引人注目,他甚至不必去做任何事,有关于她的信息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全方位地侵入他——他知道了阿德琳家教严格,家境富裕,知道了阿德琳有很多追求者,但没有一个真正交往的;他甚至连阿德琳每周六下午四点半去上小提琴课都知道。“小提琴,多么优雅!多么高贵!”——消息及感想来源于约瑟夫的后桌,一个脸上有很多雀斑的戴眼镜的女生。约瑟夫不关心阿德琳小提琴拉得怎么样。他对阿德琳的全部的主观认知都只来源于阿德琳的文章。约瑟夫其实觉得阿德琳言谈举止都很做作,就像是功夫不到家的配音演员给一个儿童动画配音一样令人别扭。那种违和感就像活鱼身上的粘液一样难以甩脱。他甚至能猜明白对方在个别时候的心理活动,例如她在受到夸奖时的大方作态。虽然阿德琳每次做出的回应都矜持而得当,但他就像清楚自己一样清楚对方实际上是傲慢地接受着有关于自己的一切夸赞,并且她内心里认为那都是她自己应得的。
十七岁快要结束的约瑟夫开始试着写日记。他在日记上面写道:【我其实不喜欢阿德琳,她太虚伪了,她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假象。但她的文章真的令人着迷。别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虚伪,我甚至怀疑是我个人对她有所误解,可能她实际上就是一个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真诚的人。但如果摒弃所有其它因素,只从她写的文章上来看,我一定会觉得她就是美好本身,是高洁和纯净。但老天,我真的觉得她很做作。】他一口气写完这些,就像一个人趁着酒劲冲刺跑了八百米一样,在日记纸上留下一滩扭曲的墨迹。约瑟夫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愣了会儿神,然后提笔做出了最后的改动——把第一句的“不喜欢”划掉,填上“厌恶”。
做完这最后的改动,他迅速地放下笔,将本子合上,塞进一旁的抽屉里。现在刚刚晚上五点半,他放学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间里写日记,这是最近新养成的习惯。写日记有助于宣泄和平衡自己的情绪,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则是像其他大部分十七岁的少年一样,想要表达出自己无声的抵抗——对于自己的父母。或者说,母亲和继父。
约瑟夫快要改名叫约瑟夫·怀特了。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约瑟夫·伍德。他想和母亲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做许多无谓的准备——或者说是心理建设——其中包括在心底想象自己母亲在得知了自己的要求后会是什么反应。目前为止约瑟夫觉得最有可能的两种,第一是对方干脆地拒绝了并且生气约瑟夫会有这种想法,排斥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男友;还有第二种,也是约瑟夫实在际上认为可能性比较大的,即他的母亲根本不在乎他想要姓什么。约瑟夫分不清这两种情况哪种好哪种坏,或许他只要没心没肺一点就不会一天到晚纠结这种小问题了,但他不想变成没心没肺的人,他感觉自己现在挺好的。他实际上有很多想法,而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木讷——他觉得自己妈妈婚姻上面的不幸和无常其实大部分都出于她自身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其实是个蛮没用的男人,并且认为自己母亲挑男人的目光实在是糟透了。但他从来都不会表达出来,这好像是天生的一种本能,并非由于其它的什么考虑因素。他思考很多事,并且认为自己母亲不爱他。
约瑟夫不愿想这个。起码不愿意深想。他把有关阿德琳的日记本锁在了抽屉里,外面天色昏沉,太阳像个拥有巨量胆固醇的蛋黄一样沉没进天边,约瑟夫不想吃饭了。他这一刻突然觉得人生无趣,他想找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做,无论如何,只要有意义,他都会去做。但这样的事难以发掘,他只能下定决心,漫无目的的寻找。第一步,他决定今晚不吃晚饭,用孤独来自醒,变得更加坚强。他做出如此决定有一部分原因是对于自己妈妈从不主动叫他吃饭的回应,她认为必要的时候约瑟夫要去自己料理一日三餐,因为这是“人对自己的最基本的责任”。
约瑟夫明天就十八岁了,他决定从此以后当个残酷的人,做一些残酷的事,于是他开始大胆剖析自己的内心,试图重塑人格。他把埋在内心深处的那句血淋淋的话挖出来,摆在面前看:【我妈妈根本就不爱我。她根本不爱我。】然后他感到眩晕,并为此想再写一次日记。就在他犹豫着要打开抽屉的时候,他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接着他法律上的继父、怀特叔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嘿,约瑟夫?晚饭时间到了。”他的尾音甚至还故作幽默地上扬。约瑟夫被打断了。他骤然停住了动作,伸向抽屉的右手凝固在半空中,就像是视频里被按下暂停键的人一样;接着那只手猛然脱力,垂落下来,在身侧摇摆几下后不再动弹。他听着那道敲门声,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青蛙,或者一条鱼,一只水蜘蛛,静止不动,脑子空空,呼吸也减弱到完全静止,整个人如同被封进琥珀。接着,敲门声又响了一遍,门外的怀特叔叔问道:“哈喽?约瑟夫?你在忙吗?”约瑟夫的静止状态临近结尾了。他不怕他开门进来,但他不想让他敲自己房间的门。于是在过了几秒之后,播放键打开,约瑟夫猛然深吸了一口气,肺叶衰竭的感觉褪去,他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他打开房门走出去:“我在,怀特叔叔。我刚刚在构思作文老师布置的作业。”约瑟夫说话时低着头,不去看着别人的眼睛,于是他只听到怀特叔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可能由于距离过近,震得耳朵有些痒:
“你身上有种文学的气息,”怀特笑了:“现在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的小作家。”
怀特叔叔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约瑟夫明白这一点。
他身上有一个成熟人士应有的全部特点,其中约瑟夫最喜欢的一点就是对方从来不会让人感到被忽视。他不喜欢怀特叔叔这个人,但他喜欢对方身上的某些表现。例如对方每次都帮自己拧开花生酱的盖子,或者是记得家里每个人对烤吐司的焦度喜好。他把任何事情都处理得很妥当,并且很少有不恰当的外露的情绪。约瑟夫觉得自己妈妈这一次挑选男朋友的眼光其实还可以,甚至可以说是很不错,碰上这样的男人——尤其是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真是走大运了。约瑟夫试探地曾经问过对方,到底喜欢自己妈妈哪一点。话一出口约瑟夫就发觉到自己的问题似乎逾距了。继父和即将成年的继子,一个放浪的母亲,俩人刚刚认识了三个半月,几天才聊一句天,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中间名什么的。约瑟夫立刻陷入尴尬之中,他的目光下移,头脸一股脑儿地发烫起来,并且这种感觉随着对方的沉默正变得越来越浓重,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道歉时,怀特开口了,依然是开朗的、玩笑似的语气。
他说:“我之所以如此喜欢你的妈妈,是因为她有一个你这样可爱的孩子。”约瑟夫能记起来的上一次受到夸奖的时候是在八岁那年。他几乎受宠若惊,尽管第二天生日后他就是一个成年人了,可能并不太适合可爱这个词。但他不是很在意。约瑟夫几乎是有些感激地说:“谢谢你,怀特叔叔。”
他是如此的欢喜和感激。这份感激终止于四个小时后,约瑟夫十八岁生日当天零时。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让约瑟夫睡得不太安稳。他的梦境光怪陆离,里面有封闭的红色大楼,拐角的水泥墙壁宽厚而圆钝,闪烁着湿润的光泽。他骑着自行车在里面乱逛,穿着紫红色的西装,后座上面载着阿德琳,路过一扇又一扇门。有的门是关闭的,有的门里面没有房间、打开只能看见墙壁。大部分门里面是或大或小的电影院,一排又一排柔软的座位,跳动发亮的荧幕。他认门的技术和骑自行车的技术一样熟练,能够轻易分出哪扇门后面是电影院,哪扇是没有房间的假门,哪扇的锁不能打开。就这样,约瑟夫一直在这栋仿佛没有边际的大楼里面骑着自行车四处乱逛,和阿德琳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电影,直到后来他感到腻烦。约瑟夫像是始终在寻找着什么,但却始终没找到。他开始日复一日地倦怠,再也不快活地骑着自行车到处跑,直到有一天他骑着自己的车子,突然发现自己的脚腕被脚蹬子给死死卡住了,再也不能前行一步,而身后的怪物就要追赶上来……约瑟夫从梦中惊醒,他猛然睁开双眼,呼吸的频率变快了。他的鼻翼微张,沁出汗珠来,双眼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中看向床尾的一团黑影。约瑟夫感觉到那个人正抓着他的脚踝;但他并没有动弹,只是用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黑影,像是能看破那一块空间。
那个人似乎没发现他醒了。约瑟夫感觉那道身影和攥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有些熟悉。他的眼睛睁圆,睫毛颤动,感受着那只手贴着他脚踝的皮肤滑入被窝,像一条厚实的蛇。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增响,一道闪雷炸裂,长达两秒钟的闪电,约瑟夫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亮看清了对方的面孔——尽管那张脸还有一大半浸没在黑暗中——“怀特叔叔?”
约瑟夫试探地询问。
那个摸索到他小腿处的手随即停住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较奇妙,约瑟夫在很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件事时总想发笑,并且真的时常笑出声。怀特发现他醒过来后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而是问他:“我弄疼你了吗?”约瑟夫回答说:“没有。”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但他猜测自己应该去制止一下,于是他问:“你在干什么?”
怀特爬上床来,在约瑟夫的正上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然后这个男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小声说道:“不要声张。”他移开约瑟夫的被子,先是把他睡觉时掀起的睡衣下摆给收拾正当,然后开始从上到下解他的睡衣扣子。约瑟夫没有闻到酒味,直到此刻他依然觉得怀特是个优秀的人。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并且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旁咚咚作响,血液在体内簌簌流动,青涩的躯干发烫,手脚冰凉并且不住颤抖。他没有动,像是空气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压在他的手脚上一样,但是他用发紧的嗓子勉强开口:“我觉得你应该停下,怀特叔叔。”
怀特果真停下动作,然后又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约瑟夫。”他说:“但是你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约瑟夫看着他朝自己俯下身来——令人厌恶的距离,但是这种情况下他没办法拒绝——那双眼睛直视着自己:“这半年里你快乐吗?你的母亲快乐吗?比起之前的日子呢?”
约瑟夫感觉自己的吐息都是冰冷的。他冷透了,但下意识地抑制住自己不再发抖。他想起来一些事。怀特接着说道:“你的亲生父亲,失业,酗酒,一事无成。你的妈妈为此进过医院,并且在右边的眉角留下一道疤,缝了四针。她身上总是有些乌青,你知道,但她从来没让他打过你。”
这是事实。约瑟夫想到了某种可能,为此他的手脚回暖,重新生起勇气。他想,她从来没让他打过自己。从来没有。他被保护着。他的双眼不再试图四处乱瞟,而是正面回应了那双盯着自己看的蓝眼睛,呼吸轻不可闻,隐隐期待着对方说出更多来,甚至不去在意自己睡衣扣子被完全解开。
“现在你们有了家。”怀特不急不缓地说着,像是在勾勒一副画卷,同时慢慢将约瑟夫的睡衣敞开:
“有了新房子,有了稳定的生活,有了每周末的公园野餐,冰箱里除了啤酒之外还有更多食物。你们可以很幸福,约瑟夫。你,还有你的妈妈,未来可以很幸福。经历过那么多的过去,相比之下,世间还有什么能算作是苦难?你难道不幸福吗?约瑟夫,你的妈妈现在难道不是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吗?”
约瑟夫的呼吸变得很轻且悠长。他的嘴唇还闭着,脸上只有沉默,好像口腔里面只是舌头和唾液,没有任何句子;但他目光灼灼。两人在黑夜中对视,屋内充满了沉闷而遥远的雨声,间或夹杂一两道坚硬的闪电和轰雷。过了片刻,就在一道大闪电过去后几秒钟,约瑟夫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说出来:“如果我要毁了它们呢?”
怀特看了他一会儿,伸手遮住他的眼睛,低下头隔着手背亲吻他的眼皮:“十八岁生日快乐,我的小诗人。”
约瑟夫眨眼,感觉到自己的眼睫毛扫过对方的手掌,眼睑有些痒。窗外的雨声减弱,隔着安全的墙壁和窗户,显得更加遥远。他尝试放松身体,摊开自己的四肢,轻轻呼吸着。

十八岁的约瑟夫不再写日记了。他把日记本和其他的生活垃圾一起丢进垃圾车,开始在饭后学习打篮球,怀特亲手教他,打完后还会给他一瓶冰汽水或者别的什么酒精饮料,两个人共喝一瓶,约瑟夫的母亲——怀特夫人——看见了会高兴且欣慰,对自己的儿子露出雨过天晴般的好脸色。
约瑟夫逐渐变得话多起来,显得开朗,肆无忌惮的开玩笑和讲脏话。像大街上随便一个脸上还留着痘印和几个粉刺的青春期少年。他开始主动结交朋友,开始和阿德琳有了交流。两人的起点是约瑟夫在和新交的朋友聊天时第一次表达出了自己的真正看法——“我觉得阿德琳这个人其实很做作”——这句话后来传到了阿德琳本人的耳朵里,约瑟夫听说了,但并不在意。他在午饭后去找阿德琳,神色正常地问她愿不愿意帮自己应付出一份作文作业。他说话的时候开始与人直视,那双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直接得像是逼视。
阿德琳站在他面前,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写作业?”约瑟夫听了就说出事先练习好的那句话:“因为我多为你买了一张电影票。”他去摸右边的裤兜,没摸到票,摸到了自己新买的烟。于是他抽出一根叼在嘴边,动作有些生涩;等烟雾从微张的唇缝漏出来时,他从左边的裤兜里将电影票拿出来给对方。
阿德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们站在屋檐下面的阴影内,阳光晒不到这里,但约瑟夫用余光越过阿德琳的肩膀,看见了那后面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感觉那里就像是盛满了液态的火光一样。约瑟夫感到自己的眼球被刺痛。他眨了眨眼,然后就听到阿德琳说:“好吧,把票给我吧。”

这是阿德琳十八年来第一次单独和男生出门,约会,一起看电影。电影很没意思,讲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剧史,主角在剧本安排下包揽了所有编剧能想象到的戏剧性的悲惨事件。约瑟夫在电影进行到主角二十七岁痛失爱人时转头看向身旁的阿德琳。阿德琳突然也转头看过来,约瑟夫先是迅捷地挪开目光,同时笑了笑,接着过了几秒,他开始为自己刚刚下意识的怯懦感到懊悔。于是更甚于对视,在荧幕跳动的黑暗中,约瑟夫伸出手去,牵住了阿德琳的。
同学们对这场约会表示了震惊,纷纷猜测约瑟夫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引得阿德琳与其同行;但随即他们就发现,约瑟夫其实总能约到阿德琳。或者说,是阿德琳总愿意接受约瑟夫的邀请,而班级里别的人就不行。阿德琳甚至愿意用说谎来推掉周六下午的小提琴课,出门和约瑟夫一起看电影、吃快餐,或者只是单纯地闲逛,甚至无所事事地躺在公园的草坪上。藉由阿德琳这个万众瞩目的焦点,约瑟夫成为了校园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这样新颖而活力四射的光芒之下,那些无色无味的、颜色寡淡的过往立时失去踪迹,死在了所有人的记忆深处。更多的人认识现在的约瑟夫,仿佛他生来就是这样,脚踝细瘦,裤腿卷起一截,喷了发胶的金棕色短发率性凌乱,尼古丁的烟雾一朵又一朵,挡住他的绿眼睛和末梢下垂的眉毛。
有女生专门在放学后留下来,拉帮结伙地看他一场球赛,为他递水,或者纸巾。阿德琳得知这件事之后特意留下来了一次,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在篮球场旁一站,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校服,就比在场其他所有刻意装扮过的女生更引人注目,仿佛散发着美丽的光辉一样。约瑟夫感觉自己快要被那样的光辉给压垮了,他掀起球服下摆擦净额头的汗,吸气时平坦的腹部微微陷下去,运动过后的小腿肌肉连带着脚踝仿佛都在突突跳动,血管一胀一缩。约瑟夫扔下球,朝场边的阿德琳走去。他已经学会了在无聊、焦虑或者无所适从的时候就抽一根或抽很多根烟,但他的手在宽松的裤兜里摸了摸,半握了一下烟盒之后又抽出来。她令我自惭形秽,他想:她令我蒙羞,为自己,为卑劣与丑陋。他的脚步停下了,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借着夕阳的余晖细细打量着站在对面的阿德琳,确认了那是美丽的,无疑是散发着灵气的,于是他想象有一道光泉从天而降、洗涤他的全身,除尽他所有的污垢,不放过任何一个最细微的边角。在这样想象过后,约瑟夫重新提起了勇气,他又迈得出步子了,他继续朝阿德琳走去,停在了对方半步之内的地方,脚尖对着脚尖。约瑟夫捧着阿德琳的脸,吻了上去。






去搞校园霸凌 把弱鸡男生堵厕所里羞辱

打球的时候带球撞人啊 滑板冲飞垃圾桶啊 半夜三五成群闲逛对路人吹口哨啊
有事没事趴体大麻 一串花里胡哨的耳钉 讲话很快的机车少年 动不动就打架找事 那种感觉吧
那种妹子1.疯狂捏手机 2.横坐机车后座不戴头盔 3.渔网袜或者黑丝 4.挑染头发 5.阔脚裤 6.叼棒棒糖跟叼烟似的 7.大呼小叫夸大其词手舞足蹈 8.低胸装露背装 9.冷笑着看人 10.成绩垃圾
尽管他如此,满身烟酒味、身上带着打架之后的淤青、甚至不介意跟着人尝试抽大麻,但他像阿德琳询问心迹的时候就像整个儿换了个人一样,变得腼腆而又拘谨,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贴着裤线,指尖紧张地抠着牛仔裤的接缝处,低着头视线四处乱飘,羞于与对面的她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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