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的故事


克蕾蒂斯的手指温柔的拂过他的眼帘,像月亮途经黑夜。


01.

“你不能奢求公平,这世间的事总有它的道理。”
尼颂第三十二次深陷牢狱之中,克蕾蒂斯就像以往每次那样安抚它,尽管这并没什么效果。尼颂用拳头击打牢门,直到骨节血肉模糊,钢铁变形,克蕾蒂斯施展加固魔法以防对方跑出去再度胡作非为。
她没有避讳,当着尼颂的面加固了牢门,因为对方并没有分析思考的能力。这是一个没有神志的怪物。一个谜一般的产物。它最擅长的东西就是漫无目的的破坏和全然无视克蕾蒂斯的话。加固魔法很快生效,魔力凝聚成的符文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微的荧光,尼颂仍旧坚持着捶打牢门,直到筋疲力尽,愤怒暂歇。被忽略的痛觉回归,它沮丧地转回来坐到了克蕾蒂斯身旁——能主动寻找母亲的举动也算是个里程碑式的进步——令它情绪低落的从来不是疼痛或者失败,而是尝试后的无力感。
“好了,尼颂,”克蕾蒂斯用自己精心修磨过的指甲去轻轻挠它的小臂。击打声停止,骤然安静下来的牢房内仔细听能听见喀嚓喀嚓的细微响动。尼颂安定下来。
克蕾蒂斯安抚说道:“……这是你试图伤害他人的代价。自由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只是换了个地方歇脚而已。”
尼颂沮丧地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低吼,将另一只小臂也递到她面前。克蕾蒂斯抿唇轻笑着拍拍它,但依顺了它的意思。
尼颂惹是生非的能力不比任何一个罪犯差,它之所以还没有犯下真正的血腥罪行,全都依仗着克蕾蒂斯——一个永生不老的魔女,大陆上行走的史册。尽管如此,造成骚动却是不可避免的,尼颂接连不断地陷入牢狱之灾中,从降世至今还没住过正常的房间和床铺。通常她们都是刚刚被释放,随后马上又被抓捕,区别只在于地点不同而已。在牢房里待着还不算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偶尔必要时克蕾蒂斯会用魔法来逃避死刑,常见的结果是绞刑架上空荡荡的绳套、徒然砍破空气的铡刀以及火柱上砰然飞散的枯叶。
克蕾蒂斯实际上不必如此费工夫。尼颂不但占用她的精力,并且还占用了她的大部分时间,令她修磨指甲的时间较之以往减少了一半有余,不得不放弃纯砂纸修磨转而尝试指甲钳。“这东西太粗鲁了,尼颂,”克蕾蒂斯在剪指甲时抱怨着,声音像一条从夜莺喉中延伸出来的湿润的棉线,平稳而绵长:“……不过你是我必定要担负的责任,我倒也愿意放弃一些修磨指甲的时间来照顾你。噢,我的尼颂!”她说到这里时高兴地放下了指甲钳,在昏暗逼仄的牢房里亲了亲尼颂的脸颊。
让一位(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少女隔三差五地被连累到蹲监狱的境地,这显然是不合事宜的。但就像克蕾蒂斯本人所说的一样,这世间的事总有它的道理,谁也不能奢求公平,那本来就是人们拿来糊弄自己的。不过,对于公平,克蕾蒂斯心中的确还有着她自己的一套考量,那就是关于她自己为何必须要负担起尼颂在这世上惹下的祸端的原因。



02.

根据守恒定律,万事万物,想要增加一些、就必定会损耗其他的。
例如,生存消耗粮食,繁衍消耗土地,成长消耗寿命,长生不老的魔女所付出的代价比较奇特,但相较之下似乎也说不上如何贵重。
克蕾蒂斯没有灵魂。
灵魂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她仍旧能够思考,能说话,能感知到情绪,但她时常会感觉自己似乎身处另一个世界。她有时会感觉自己体内空空荡荡,支撑着这具肉身活动的没有别的,只是魔力。世界上最强大的魔力。她的浩瀚强大、精妙无穷的魔法,世间一切咒语她张口既出,就像唱一首从小听到大的童谣一样熟练,但即便如此,克蕾蒂斯仍旧时常感到虚无,仿佛正漂浮在半空中一样,哪怕此时身处地底。
灵魂是很珍贵的东西。
克蕾蒂斯是一位大方得体的淑女,除了她自己之外,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她没有灵魂的。相较之下,尼颂则更像是没有灵魂的怪物。
尼颂降世的过程过于蹊跷。它是新的造物,克蕾蒂斯过去的漫长生命里从未见到过一个这样的存在。尼颂无疑是怪物,无论外貌还是行为举止,它都是十足的怪物,就连那强大到令人难以相信的肉体力量也足以证明这一观点。
克蕾蒂斯和它初遇那天,天气很不寻常。
她身处集市,抬头望向上方,看见空中卷积着巨大的乌云,中央的漩涡就像是要将世间吞噬殆尽,克蕾蒂斯仰头盯着天空中的这一异象,直到脖颈发酸。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心跳声像是鼓点,风把她的头发都吹到耳后去了。
过了片刻,风力微减,从漩涡的中央闪出一道暗紫色的粗壮雷电来——其中一个小小的黑点迅速坠落,克蕾蒂斯花了半刻钟来确认自己并未看错,从天空中真的掉出来了一个东西,的确是有个黑点在往下坠落。她回过神来,重新看向身旁——人群熙攘,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却没有一个注意到了这异象。天空仿佛只有点小雨云似的,而且微小到还不足以对生意造成威胁,摊主们仍在卖力地吆喝着;那些巨大的、紫色的闪电和振聋发聩的雷声就像是克蕾蒂斯的幻觉一样。除了克蕾蒂斯自己,再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了。她张了张嘴,收起白色蕾丝的小阳伞,向着那个小黑点坠落的方向赶去。
她到达目的地时,那个黑点正好坠落在地,巨大的冲力使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来,风波骤起,二十来米的范围内树木横断,灰土飞扬。过了片刻,弱下来的风将灰尘逐渐吹散,克蕾蒂斯紧张地握紧了小巧的伞杆,看清了十步开外的地方,那双第一次睁开的赤红眼睛。
于是,就在山脉间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克蕾蒂斯和尼颂相遇了。
尼颂生来就携带着滔天的怒火、破坏欲,以及力量。它降世后的第一个发泄对象是克蕾蒂斯,那时它还不能很好地分辨出自己的目标和其他事物,当克蕾蒂斯在粗暴直接的攻击下、像风一样从它指尖消失时,尼颂没有停顿便开始随手破坏身旁的树木。克蕾蒂斯在一旁观察它,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对方精力稍竭,便稍微上前去靠近对方。在这两小时的等待期间她已经想好了对策,首先是确定了尼颂的确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生物——类似的野兽倒是在森林和荒漠中见过,但数量十分稀少,纵然是克蕾蒂斯,也只碰到过四五次,而且那些多数是由于种族混血或魔法失败的异变产物,是由世间已经存在的东西造就的,像尼颂这样直接从天空中的漩涡里掉下来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更加蹊跷的是,天空中的异变似乎只有克蕾蒂斯自己才看得见,集市上的其他人类全都没有分毫反应。
尼颂坐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上,随着克蕾蒂斯愈发接近,它开始转移视线看向对方。
克蕾蒂斯最终站在了它的身前。她和尼颂对视了五秒钟,对方没有反应,仍在恢复体力。克蕾蒂斯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仿佛隔着层水膜般的鸟鸣声,还有近在咫尺的尼颂的喘息声,粗重而不规律。克蕾蒂斯用手去触碰它,教导它降低自己喘息的频率,并且规律地呼吸,以此更加有效地恢复体力。
尼颂很快就学会了。与其说是学会的,倒不如说是自己主动调整过来的——鉴于它几乎不存在的智力——一靠近克蕾蒂斯,它就能清晰地明白对方的意图,就像是本能趋势一样,学会对方所教导的东西。
当时的克蕾蒂斯还以为这只是偶然,为此还有些高兴。她打量着眼前的尼颂——高大的身形,接近两米四,坚硬的皮肤和肌肉,整体看来近似人类却又更像野兽,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思考的痕迹,但却让人感觉有四溢的生机与灵气。
克蕾蒂斯被那双眼睛所吸引,伸出手去触碰。尼颂没有躲避,克蕾蒂斯原本以为对方会闭上双眼的,那样她也就只是摸摸对方的眼皮——但尼颂睁着双眼,任由对方摸到了自己柔韧的眼球也没有闪避。克蕾蒂斯柔软的指尖直接触到了对方赤色的竖瞳,这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来,但来得更快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疼痛——克蕾蒂斯感觉自己的魔力似乎被外来物入侵了,像是骨肉生长相融般的疼痛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她过了大半天——也可能只是不到一秒——才回过神来,暂时忽略了那一瞬间的异样,不好意思地迅速收回手来。
“……对不起,一定很疼吧。”
话虽如此,但对方看起来根本没有疼痛的样子,依然在用克蕾蒂斯教给自己的频率和节奏呼吸着恢复体力。
克蕾蒂斯有些愧疚地抿唇笑着,挪开了视线,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抬到一半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红影,她停下动作,伸出自己的右手——就是先前触碰到赤色竖瞳的那只——白嫩的指尖上,有一道裂缝般的赤色印记。



03.

克蕾蒂斯隐约记得自己曾养过一只金毛犬,叫做尼颂。后来似乎是死了还是走失了,总之是从她的生命中离开了。
她给刚刚降世的怪物起名为“尼颂”。
在魔法的世界中,名字不只是简单的代号而已,更多时候它代表着一种联系,以及更深层次的含义。克蕾蒂斯在掌握了大部分的高阶魔法后就很少给其他生物赐名了,但尼颂是个例外。名字加深了她们之间的关系,而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
尼颂离不开克蕾蒂斯。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只是字面意思的“离不开”而已。在手指上出现了那道裂缝般的赤色印记之后,克蕾蒂斯打算离开,但尼颂总是跟着她,最远的时候也离她不过二百米,就像是被无形的绳子牵引着一样。在发现这一点后,克蕾蒂斯多次尝试着让对方远离自己,甚至使用了传送魔法,但传送法阵刚刚在尼颂脚下亮起,她就发现自己脚下也同样出现了一个法阵。她试图了解这种莫名的联系,用各种方法测试,将百目草的草汁做成的药水涂抹在眼皮上,但什么也无法看清。魔法在这个问题上失效了。克蕾蒂斯在多番尝试无果之后终于决定换一种解决方法,那时尼颂已经无知无觉地在克蕾蒂斯身周二百米内发泄完了第二波怒火,其间克蕾蒂斯的动作并没有对它造成什么影响。克蕾蒂斯试图想象自己拖着这么个累赘行走在大陆上的场面,在两分钟的思考后她最终决定杀死怪物来重获自由。鉴于凶器的匮乏和对方过于强健的躯体,她决定使用魔法攻击,但所有的攻击包括毒液攻击都失效了,就像是一波光团打在地面上,你以为会造成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但结果只是把那一块地方照亮了而已。克蕾蒂斯时隔数百年,又一次体会到了久违的无措感。她静下心来和尼颂坐在一起,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其间她又看见了怪物的眼睛,那是满溢的生机与灵气,克蕾蒂斯从未在自己身上体会过的东西。
就像一片炽烈的荒漠撞上大海一样,在那一瞬间,克蕾蒂斯突然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她为这猜想身体颤抖,握着小阳伞的手骨节发白,呼吸急促、天旋地转。但随即她缓过神来,勉强平复下心情,开始思考这一猜想的可能性。
猜想无果,她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物上。毕竟将来要(被迫)长久生活在一起了,克蕾蒂斯打算测试一下尼颂的学习能力和智力水平。她试着教尼颂叫自己“妈妈”,但对方只是没有回应地看着她,并不张开口,看起来一点也不明白她所作所为的实际意义。尼颂的精力恢复得很快,克蕾蒂斯站在了远一点的地方,用防护魔法保护着自己不受到影响与伤害。尼颂对她的兴趣消失了,开始漫无目的地攻击其他东西,克蕾蒂斯在它看来已经与草木花鸟之类的东西没什么区别了。在他又一次力竭之后,克蕾蒂斯走到它身前,叹了口气,抬起手想要抚摸它乱糟糟的发顶;但由于身高原因,她最终只是抚摸了几下尼颂的小臂。
她叹息道:“尼颂啊尼颂,你知道吗……”
尼颂不知道的东西有太多,它连句话都学不会,克蕾蒂斯也不能教它明白。令克蕾蒂斯惊讶的是,尼颂对于她的抚摸似乎颇为喜爱,喘息逐渐平稳下来,变成了正常的呼吸声,喉间还有些微弱低沉的呼噜呼噜声,就像小猫在撒娇一样。
——两米四的筋肉怪物面无表情的撒娇还真是看不惯啊!!?
克蕾蒂斯再摸了摸它的小臂,发出了无奈的笑声。



04.

在尼颂第七十五次深陷牢狱之中时,克蕾蒂斯为它举办了生日宴会。她并没打算离开监牢;相反,尼颂这次造成的骚动有些大,需要被关个挺长时间她们才能离开。她弄来了蛋糕,把牢房内布置得舒适一些,教尼颂使用刀叉。
尽管显然更喜欢用手抓着食物来进食,但尼颂还是在喉咙里嘟嘟囔囔地试着使用刀叉了。它的一头乱发被克蕾蒂斯收拾得服服帖帖,梳在脑后,脸上仍旧是怪物般空白而懵懂的神情,但稍微能品尝出一丝沉静的意味——也可能只是冷漠的呆滞——克蕾蒂斯将一根生日蜡烛插进蛋糕的最中央,对尼颂说道:“生日快乐,尼颂!你有什么愿望吗?”
尼颂已经可以稍微控制住自己了,不至于每时每刻要么处于狂怒之中、要么处于疲惫之中。在二者之间有一处微妙的平衡点,克蕾蒂斯引导它寻找到这一点,变得更像正常的“人”;结果是,尼颂时常显出一副呆滞的模样,但学习速度的确快了许多。
克蕾蒂斯吃了一小块蛋糕,更多的时间用来教尼颂使用刀叉来慢慢地、仔细地进食。她说道:“吃饭的目的不只是填饱肚子,还是为了享受美食。这两者的重要性是同等的噢,知道吗,尼颂?”
尼颂囫囵吞下了一个草莓。蛋糕的尺寸不小,但相比起它的身形来说算得上是迷你了;在食物解决到一半时,尼颂差不多可以自己使用刀叉了。克蕾蒂斯教会它之后就转身回到牢房的角落里,用魔法清理自己不小心沾到身上的奶油,然后慢悠悠地修理指甲。身后笨拙的刀叉碰撞声还在响着,尼颂在克蕾蒂斯转身走开后小小地叫了几声,发音闷在嗓子里面,克蕾蒂斯没有注意。她修剪到第三根手指时,突然听到后面的尼颂用含糊不清地声音说:“吃……妈妈……吃……”
克蕾蒂斯回过头,看见尼颂仍然在用刀叉切割着一团泞在盘子里的蛋糕,眼睛却在看着她、重复着那两个音节:
“吃,妈妈……吃……”
在它又重复了几遍后,克蕾蒂斯这才能确定它是有意识地在说话,而不是随意发出的声音。克蕾蒂斯惊讶地睁大眼睛,用手指遮着嘴唇,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尼颂又说了一次,克蕾蒂斯向它走去,重新拿起了刀叉,吃了一块蛋糕。
尼颂停止说话,继续吃了起来。
尼颂产生了自己的意识。这是它表达出的除了暴力和破坏欲之外的第一个想法,而且是理性的、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尽管表达的还不十分准确,但却是一个重要且良好的开端。克蕾蒂斯很是纠结了一会儿,在今天这个“双喜临门”的日子究竟是要庆祝尼颂的生日呢还是要庆祝尼颂终于学会说话了呢?最终她决定再奖励给尼颂一块大蛋糕,她拄着下巴高兴地看着尼颂吃完,心底还想着要不要送尼颂一件礼物什么的。
尼颂将足有自己身体三分之一还多一些的食物扫光之后,将手伸给了克蕾蒂斯。这是克蕾蒂斯教的。克蕾蒂斯像以往每次那样将用餐后的尼颂清理干净,在嗓子眼儿里哼着童谣,继续修剪自己剩下的指甲。过了一会儿,她停下动作,凑到尼颂跟前说道:“尼颂,尼颂,我教你唱歌好不好?”
尼颂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赤色的竖瞳看着她。克蕾蒂斯觉得这应该是可以的意思,于是心情雀跃地开始在自己浩瀚的回忆里面挑挑拣拣,找出适合尼颂学习的简单又好听的童谣。
克蕾蒂斯活了究竟有多久,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在漫长的岁月中,时间一开始像是杯滋味丰富的烈酒,接着就像是饮料,再然后是淡汤,接着淡汤被水逐渐稀释,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克蕾蒂斯已经能适应无事可干的状态了,她可以一动不动地发呆好几天,用来打发多余的时间和幻想死亡;但自从尼颂出现,她就再也没这样做过。因为她变得有些忙碌起来了。
克蕾蒂斯已经有很久没有体会到忙碌的感觉了。世上的人们为了生计而奔波,忙碌,消耗时间与精力,但克蕾蒂斯是不死的;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永久的满足,而进一步的娱乐需求也简单到不需要花费什么时间。克蕾蒂斯随手制成的药剂就能卖出天价,除了强大的魔力和精妙的术法之外,她脑内上千年的知识还是一个巨大的宝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她无法得到的了。她可以用贩卖药剂和古魔法咒语等各种方式来获得财富,可以用魔法操控人的心神,可以让任何人爱她或随便怎么样;然而当全世界都在你掌心时,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尼颂是在她掌心之外的存在。
由于要亲自教导一个“小”东西长大,克蕾蒂斯每天过得十分充实。时间重新变得有意义起来,她是如此真切地被需要着、存在着,心脏似乎被尘封许久,重新开始了跳动。



05.

尼颂逐渐学会了更多的词汇。
它开始经常用一些简单的单词或者短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和感受,克蕾蒂斯不再是单方面地揣测它的意图,她们之间有了交流;克蕾蒂斯教导尼颂学会独立思考,包括拒绝自己。进程并不迅速,甚至称得上是十分缓慢,但克蕾蒂斯并不介意,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所有成败都只是暂时的。
尼颂第二百三十五次被抓进监狱那天正值伏暑,那时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住过牢房了。尼颂稍微能克制自己之后,克蕾蒂斯带它找了个住处,她们在森林深处安置下来,偶尔才到人多的集市上面转悠几圈。克蕾蒂斯给尼颂试了几样打扮,最后发现还是要先教导对方学会最基本的端庄仪态才行;毕竟不管是暗金绣纹的小马甲还是绸缎的衬衫,都要一个能直立行走的人来穿才能显出气度来,而尼颂平日里就像只野兽那样弯腰弓背、后腿弯曲。克蕾蒂斯教导它直起身子来,尼颂为此发了脾气,但只是吼了一声,随后就自己跑开了——像个叛逆期的小孩子——他是不会离开克蕾蒂斯二百米以内的范围的。但身处人群聚集的城镇之内,二百米也足够远了;克蕾蒂斯撇下成衣铺的老板,追上了尼颂,但对方已经引起了骚动,巡城的士兵们包围了这里。第二百三十五次进监狱的过程就是这样的。尼颂看起来情绪低落,有些沮丧,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克蕾蒂斯叹了口气,过去安慰它:“好了,尼颂。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开心一点,只要四十天我们就能出去了。”
尼颂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来,像是回应。克蕾蒂斯抚摸它屈起的膝盖,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挠他的小臂,尼颂于是敞开怀抱。克蕾蒂斯的鼻尖耸动几下,她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儿。她使用照明魔法使牢房内更加亮堂一些,看见尼颂的胸膛处有一道半干涸的伤痕,血液沾湿了那一片区域,由于尼颂始终用手臂来遮挡,所以蹭的到处都是。
克蕾蒂斯看见之后愣了一瞬,不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尼颂是否真的受伤了。她花了八秒钟的时间来确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尼颂真的受伤了,而不是蹭到了什么脏东西;然后她慌里慌张地开始在小口袋里寻找草药和治愈药水;她不确定那些对尼颂有没有用,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尼颂受伤,往常再比这强十倍的攻击它都不会有丝毫异样。尼颂的身躯坚硬更甚钢铁,它降世的方式就证明了这一点,如今竟然被一个小城镇里的巡城士兵给伤到了——而且伤得还不轻。
克蕾蒂斯给它施放了几个治愈魔法,发现并没有什么效果之后又给它喂下了治愈药水,同样也并未见效。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感到有些心焦,想要动用魔法离开这里,但最终还是停下了。如果连她都没有办法,那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别的对尼颂的伤有效的治疗方式了。克蕾蒂斯深深吸进一口气,牢房的空气有些潮湿的霉味儿,她又重重地叹了出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转过身去抱住尼颂的小臂,用柔软干净的掌心抚摸它。
“唉,尼颂……我的尼颂……”
对尼颂的成长史来说,这算不上是一个小插曲。最终结局的预兆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出现了;不如说,尼颂的存在就是开端,结局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了。谁也无法违抗,这世间的事总有它的道理。克蕾蒂斯平日里最常说这句话,她本身也十分明白,但这时却似乎将其抛在脑后了;也可能是意识到了,但并不敢深想。
四十天过去,重获自由时,克蕾蒂斯带尼颂回去了自己在森林深处的城堡。她决定与尼颂长久地居住在那里,直到她们中间有一者死亡——现在看来,这个期限可能是没有穷尽的——尼颂对此没有提出异议,他的情绪外露变得多了起来,但更多的是平静。有时看它站在阳光下的样子,克蕾蒂斯竟然能感受到一股平和的氛围在四周弥散——那种感觉就像是孩子回到了母亲的身体里面一样。
这个样子,与其说是一个怪物,不如说是一个身上带着神性的使者。
它的转变似乎就在潜移默化之间。克蕾蒂斯某天在藏书阁打发时间时,突然想到已经到了她认识尼颂的第七个年头了。这次她烤了造型可爱的小饼干,还做了适合尼颂食量的超级大蛋糕,上面用果酱画出了尼颂和克蕾蒂斯自己的小人,显得特别可爱。
尼颂对这顿丰盛的庆祝晚餐表示了感谢。被那双赤色的竖瞳凝视着时,克蕾蒂斯惊觉那双眼睛竟然已经变得称得上是
“澄澈”了——尽管仍旧是鲜红的颜色,依然是兽类特有的竖瞳,但更像是一块无暇的宝石或者一杯在水晶灯光下摇晃的酒液,里面的确有着智慧的光彩。尼颂其实已经变了很多,只是克蕾蒂斯与它朝夕相处,所以不大能发现而已。每次当她凝视着尼颂的双眼时,看见的总是那里面满溢出来的生机与灵气;只有这时,克蕾蒂斯才感觉自己是真正地存活着。就像是宇宙停止了晃动、星球重归原位,水回到地面、鸟重归天空,偏离的东西都步入正规,她也真正睁开双眼身处这个世界了一样。在这样一种奇妙的感受之下,她很难再注意尼颂的其它地方。克蕾蒂斯为自己的猜想而心跳加速,她低下头去,抿了一口野莓果汁。
实际上,那个猜想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早在她第一次见到尼颂、发现对方的不同寻常时,这种猜想就在一瞬间迸发出来,像躲藏在暗处伺机发动刺杀的毒蛇一般,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令她为此激动不已、甚至感到天旋地转;但后来这种猜想便逐渐地被她淡忘了。
世界上不如意之事占十之八九,哪有几件称心如意的?
到头来都是造化弄人。
克蕾蒂斯在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边坐在城堡二楼的小阳台上晒太阳,一边修磨着指甲。有一只小甲虫从果盘的边缘绕过去。克蕾蒂斯看着,突然感觉有些鼻塞。她的双眼酸胀,鼻腔里像是有一根海绵柱在不断地摩擦一样,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她低下头去,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眼眶滚烫却仍旧干涩,像是被卡住的机关一样。
尼颂正在城堡门口的空地上给它养的小花浇水。在克蕾蒂斯教过它种花以后,它就对此表露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每天总有五六个小时在侍弄或者观察它养的那些小花;花也十分争气,在花期到来之后结出了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随着日子过去,一个个绽放开来,逐渐开放成最灿烂的模样。
克蕾蒂斯可以用魔法让它们全部保持着花期最盛的模样,但她一定要教导尼颂这是因为自己施展了魔法的结果,如果按照正常的生长步骤,在到达盛放的顶点时,花朵就要开始衰败枯萎了。
但是克蕾蒂斯还没有。最盛的花期还没有到来,她决定将这个小秘密再藏个几天,等到她觉得差不多时,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其教给尼颂。



06.

克蕾蒂斯在第一次见到尼颂时就有一个猜想了。
作为一名永生不老的魔女,她付出的代价是灵魂。永生让她孤独,没有灵魂的感觉永远难以对外人道,她明明是所有人类中最为古早的存在,见证了上千年的历史变迁,却总感觉自己并不身处这个世界之中。
就像是从水底望天上看,鱼儿也是在天空中翱翔;克蕾蒂斯看这个世界也无非如此。她更像是世界的旁观者,像个不合格的玩家,对“人生”这个游戏没有丝毫的代入感。
这种情况直到遇见尼颂之后才有所改变。她开始体会到喜怒哀乐,开始充实地度过每一天,开始对未来充满期待。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那个天空中出现的、只有克蕾蒂斯自己才能看得见的黑色漩涡,那个莫名其妙缔结在二者之间的联系。然而这些只是一部分原因。真正令克蕾蒂斯没有反感、全盘接受尼颂的存在的,是她当时脑中一闪而过却轰然炸响的猜测。
尼颂是她的灵魂。
人最早由灵气催生,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繁衍生息。不止如此,万物皆有灵,凡是有生命的存在,都应该有灵魂。灵魂与肉体之间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关系,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消散在这个世间,重新化为灵气,然后注入到新诞生的生命里。克蕾蒂斯也是一个生命,但她完全违背了这个世界的生命规律——她永生不死甚至不会衰老,永远保持着十七岁少女的形态;她没有灵魂,空有肉体,却又拥有意识和力量。克蕾蒂斯对这一原因做出了诸多假设,在最终的反复推测后她终于敲定了其中一条——出于某种原因,属于她的灵魂还没有凝聚成功,她需要主动凝聚灵气来招引魂魄——然后花费了上百年的时间钻研魔法,将世界法则的规律来回琢磨,最终研制出了一套法阵,能够聚集天地之间的灵气,使她拥有——灵魂。
她在城堡的地下室里躺了三天,身下是她精心画就的法阵,每一笔每一划都经过了大量的精密计算与反复验证。她再三确定自己已经将所有猜测都付诸实践了,于是法阵启动,她以自己的肉身之血为引,试图激活法阵,但她最终失败了。
克蕾蒂斯失败了。她仍旧没有获得灵魂。但她拒绝相信这一点,仍旧在地下室里躺着,直到第三天,她才站起身,感觉好像只是过了一瞬间——在那一瞬间里,她割破手腕,将鲜血滴在法阵上,然后躺下,一切准备就绪,几秒钟后她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仍然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法阵无效,她失败了。三天的等待对她来说只是这一瞬间的失败而已。
克蕾蒂斯从地上爬起来,收拾好长期计算的产物和各种实验材料,将地下室打扫干净,走出门去,想要到人多的地方,最好能晒晒太阳。
但她的这个小愿望没能得到满足。天空中阴云密布,隐约有雷声传来,沉闷得像是直接在耳膜里面响起一般;有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之间翻涌。克蕾蒂斯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央,徒劳撑着自己那把白色蕾丝的小阳伞,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大的空虚。
就在这时,天空中的雨云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里面紫电闪闪,雷声振聋发聩,克蕾蒂斯突然发现整个集市上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雷声;接着她又发现似乎也只有自己才能看见天空中的雨云和漩涡。
她突然看见漩涡中央掉下来一个小小的黑点,不大,却令她突然听见了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一瞬间,集市上嘈杂的人声全被抛在脑后,手中的小阳伞再也不刻意举在头顶,克蕾蒂斯迈开腿,提起蓬松的裙边,朝着那个黑点坠落的方向狂奔。
然后她就遇见了两米四高的怪物,并给对方起名为“尼颂”。
她独自一人过活的时间太长,再加上猜测太过于不切实际,在随后的相处中,克蕾蒂斯几乎是刻意地将其忽略了。渐渐地,她开始不再执着于寻找灵魂,变得安于现状。尼颂就像一块璞玉,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逐渐绽放出原本的华彩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越来越逼近的结局。被忽略的事实几乎变得恶意,它在克蕾蒂斯发现尼颂受伤时猛然跳出来,“乌拉——”一声,将人吓个一跳,同时还要在人的面前摆放一面大镜子,好让人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受到惊吓时丑陋的表情。
在第一次受伤后,尼颂胸前的伤口逐渐自己愈合了。那个地方留下了一道伤疤,显得尼颂的肉体有几分脆弱——克蕾蒂斯从未想过会用脆弱来形容尼颂的肉体。但现在,事实如此,尼颂的肉体的确是在逐渐变得脆弱。它开始经常感到疲累,后来则是身上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出现各种细小的伤口,难以被魔法治疗,只能自己愈合,但尼颂身体自愈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不论克蕾蒂斯如何试图保护尼颂的身体不受伤害,都无济于事。到最后的时候,尼颂甚至连接触到亚麻布料都会被磨破皮肤,曾经强健坚硬的身体上遍布伤痕。伴随着尼颂的日渐虚弱,它和克蕾蒂斯限定的距离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尼颂无法离开克蕾蒂斯身边半米的距离,克蕾蒂斯也并不愿意离开它。她始终照料着对方,无济于事地试图缓解对方的疼痛。
克蕾蒂斯给它唱自己儿时听过的童谣,有时候唱着唱着就唱混了,上半段是一首,下半段又是另一首;克蕾蒂斯没有发现,尼颂也没有指出。它可能也分不清这些听起来全都大同小异的歌曲的区别,所有的歌谣都是克蕾蒂斯唱给它的第一首歌。它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每一天都变得比前一天更加虚弱,呼吸也微弱起来;由于声带无法承受震动,它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克蕾蒂斯最开始给它做松软的小蛋糕,再然后是顺滑的奶油汤,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尼颂这具庞大的身体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与此相反的是,它眼中的生机与灵气依旧充足,甚至还更甚于以往。
克蕾蒂斯很久没有摸过尼颂了。
她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挠它的小臂;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顺着对方笨拙含糊的要求将它的头抱在怀里。
尼颂安静地躺在床上,手心朝上,始终放在朝向克蕾蒂斯的方向。



07.

世间的事,谁也说不准。
克蕾蒂斯是个漂亮的小美人。她的十指纤长白嫩,双眼澄澈而灵动。虽然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但男孩们都喜欢她,争着要在成人之后向她求婚;克蕾蒂斯却全都拒绝了,一个也没有答应,说来好笑,那是因为她在心底觉得这些少年们太年轻冲动、还有些幼稚;但她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又怎么好意思觉得同龄人们幼稚呢?克蕾蒂斯想了想,想不通,觉得有些苦恼,于是不再想了。
克蕾蒂斯总是在午后精心修磨自圆润的指甲。她的生活步调很慢,和周围人有些格格不入;克蕾蒂斯本人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没有十七岁之前的记忆。她能记得的最早的事就是她在森林深处的古堡里醒来,趴在床边,整座城堡空无一人。她走出去,看见城堡门口种着漂亮的花,开得十分旺盛。克蕾蒂斯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从森林里走出来,最后在小镇中定居。她猜测自己应该是十七岁,但可能只是老成的十六岁、或者脸嫩的十八岁。谁知道呢。
克蕾蒂斯有时候会幻想自己失忆前是什么样子的。她猜想自己可能是某位男爵的孩子,所以才会习惯于悠闲的生活,还经常下意识地打发时间。但这世间的事谁也说不准。
过了几年,克蕾蒂斯和镇上的人发现她似乎并没有长大,依然保持着十七岁的模样。克蕾蒂斯发现了自己似乎不会衰老,并且还拥有魔力——她跟随一位路过镇子的魔导师离开了,从此游历大陆。
克蕾蒂斯学魔法的速度很快,并且咒语、药剂、魔法阵等样样上手。魔导师决定把这归咎于她身为不死魔女的天赋。出师前一晚,魔导师对克蕾蒂斯说:“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尽管自己去游历吧,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你不知道、没见过却值得一看的。不要怕,你是不死的魔女,你会变得十分强大。”
克蕾蒂斯想了想,问他:“在这大陆上,不死的魔女只有我一个吗?”
“并不是。我小的时候曾听说过还有一名不死魔女,和你一样是金发碧眼——就像是不死魔女的必备条件似的——那名魔女活了上千年,后来身边出现了一个野兽,有两米多高,总是引发骚乱。”
“后来呢?”克蕾蒂斯有些急切地问道:“我会遇见那名魔女吗?”
“应该不会吧。”魔导师回答她:“那名魔女已经好多年没有传出过什么消息了,怪物也再没人见到过。”
他开玩笑道:“可能你是那名魔女的转世呢——一名下岗了,一名就上任了。”
克蕾蒂斯叹了口气,有些走神。
见她这样,魔导师想了想,又说道:“但是据说那个不死魔女是没有灵魂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消失了也说不定。”
克蕾蒂斯懵懵懂懂地噢了一声,突然感觉心脏一窒,像是有些奇怪的东西闪过去了。
晚上的时候,克蕾蒂斯偷偷摸摸地来到了屋外。她将瓶塞打开,挤出一滴血倒入里面的药剂中——如果是没有灵魂的死物,接触到药剂,药剂是不会有反应的;而如果是有灵魂的生灵,药剂在接触到的第一秒就会散发出淡绿色的荧光来。
这本来是用来检验是否有人使用术法装扮成死物来躲避追查的药剂,克蕾蒂斯调配出来,打算给自己做个测试,看看自己是否像传说中的不死魔女一样没有灵魂。
她的血从指尖滴落,几乎要融入背景深沉的夜幕里。
黑暗中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滴答”声。与此同时,药剂逐渐散发出淡绿色的荧光来,映着克蕾蒂斯的脸庞。
她是有灵魂的。
一片黑暗中,克蕾蒂斯怔怔的看着散发着荧光的试剂,突然感觉脸上有些凉。她伸手一抹,指尖全是泪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起来。
她现在只是个刚刚要出师的小魔女。她不记得有个两米四高的怪物,在她身边,给她惹麻烦、在闯祸后沮丧地朝她寻求爱抚,笨拙地叫她妈妈,在城堡门口细心给花浇水,吃她做的小饼干和蛋糕,总是把小臂和手掌朝向她的方向。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自己还未拥有灵魂时,曾用手指温柔的拂过一个人的眼帘,像月亮途经黑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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