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河

夜河


[黑夜流动的河水是黑色的水]


我赢得了“一个小”比赛的苹果奖。当时我正在小甲壳虫敞篷车里,头顶的蓝天以每小时八十迈的速度飘过,我心中的泡沫和车载音响里的音乐一起飘扬出去。风声在耳鼓中四处乱撞,以致于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时我都没听见。我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让歌声从K市F小镇穿过镇中心的唯一一条公路一直洒落到J市中心,从白天到黑夜,黄昏的颜色像喝多了酒。等我的耳内重新安静下来时,我的脑子里全是耳鸣声;但只是像我脑子里有个马达在一直轰轰响一样,并没有影响我接电话。我在公寓屋子里翻冰箱时才有功夫看手机。它响了,我左手拿着柠檬,右手拿起手机,接了电话,用头和肩膀把它夹在右耳下,然后用空出来的右手去拿汽水瓶。这是一种很难维持平衡的姿势,我保持的很小心,所以分给电话的注意力就少了些,等我好不容易从威廉焦虑又暴躁的话里颠三倒四地听懂他究竟要说什么时,我的惊讶使我右手脱力,松开了酒瓶,以至于酒瓶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事后我想要是掉的是柠檬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省很多事;但之所以掉的是瓶子而非柠檬,这其中是有着必然的联系的。我的右手在七年前受过一次伤,那时我还是个小兵,荣耀点的说法是军人。总之,在那场战争中我什么也没得到,不仅如此,还牺牲了右手的健康,使它总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不听拾换,并且平时的力气也远逊于我的左手——就好像我点技能树的时候偏心了一样——但我也不能拐它什么,毕竟它从前姑且也算是十分好用的一只灵巧的右手,我还用它干过许多事,像搂姑娘的肩膀、扣动扳机杀死一个人之类的。我实在不应该怪它,但那名德国士兵也没错,他可能实际上并不想射穿我的右手,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听命于他的上司和他的祖国,况且在打伤我右手后的下一秒他就被一颗流弹给从左眼窝穿透到后脑勺,当场毙命了。我只是右手变得不太好使,他却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但着又不能怪这场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是国家说要打的;但也不能去怪国家,因为双方的国家都损失很大,死了很多人。归根究底,说不清究竟谁对谁错。战争的目的只有发动者才清楚,参与者的心中只想着赢。说来说去,关于右手的事,我谁也怪不了,最终我敲定了一个合适的对象,于是对自己说:一切都是世界的错。
被这世界恶意谋害过的我的右手在不小心砸碎一个酒瓶后终于空了出来,可以还算轻松地拿着电话了,我也可以不用歪着头、用倾斜的世界来维持自己的平衡。我和威廉进行了长达半个多小时近一个小时的交谈,最后谈话结束时我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1,威廉的脾气真的很差,2
,我得了“一个小”比赛的苹果奖。挂掉电话,我才发现威廉白天给我打了上百个未接电话,我几乎能想象他一个下午外加半个晚上什么也不干专给我打电话一边还骂骂咧咧的样子。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他气的是我不接他电话的事,但方才辩解时我一直都以为他气的是我七岁那年偷亲了他的妹妹。我们一个小时的谈话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是一场十分精妙的巧合。明白这个事实后,我不禁感到啼笑皆非,同时还有些疲倦和畏缩——这件事并未解决,我刚花了大功夫解决的只是我当时还未发现的麻烦事,并且那件事还没有认真去解决的必要,只是个坏脾气的人在小题大做。而我七岁时偷亲他妹妹的事还有被发现的可能,我得再像刚才甚至更甚于刚才那样去辩解、解决——简直就像是为了撒一泡尿跑了两趟厕所的感觉。这个兵荒马乱的晚上,毁掉了我之前浸泡在满溢的音乐里边狂驰公路的愉悦心情,就像一个渴坏了的人牛饮掉一杯调酒师的精心之作一样;那样小巧的一杯液体可能连他需求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哩。那张巨口还在等待更多的液体,就如我感觉甚或后面还有许多的厄运在守株待兔。但我今晚太累了,并不想再思考任何相关事宜,况且我还损失了一瓶念了一路的冰镇啤酒;我躺倒在沙发上,像喝醉了一般一边想象自己的确喝醉了一边醉醺醺地嘬一只柠檬。嘬着嘬着我睡着了,第二天下午醒来时我发现那只被嘬出一个缺口的柠檬掉到了地上,缺口上边有一只蚂蚁。总之,我获奖了,这是我六年导演生涯来的第一次,破天荒,我本应该好好庆祝,再准备一下获奖感言;但我昨天开了一天的车,今天又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睡了接近十二个小时,所以我没什么准备的时间了,除去路上的时间,我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把自己唯一的那套西服换上而已,并且连它是否太过寒碜都无暇去想。我换完衣服就下了楼,坐到威廉那辆小车里,方向盘中间贴着他妹妹的生活照。威廉气急败坏地骂我这一身行头活像个讲究要饭的,穿着古希腊人的亚麻布袍上台领奖都比这身强。我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这身衣服去上台拿奖可能有些寒碜。这身西服是在什么时候、怎么样、出于什么目的而买的,我已经忘记了,但它就像是出于人生而在世的必要而买的,而不是为了穿才买的。“一个小”比赛的苹果奖对国际知名导演来说可能是根本不屑于拿的,但对我这种半路出家水平不足的半地下导演来说可能是医生才有一次的殊荣;但一生还没走到头,谁也不知道后来会怎样,所以我对威廉说道:“闭嘴,你再说下去我就穿着这身西服去参加前面那辆灵车的葬礼。”威廉简直气坏了,他是我的助手,但更多时候我们像是朋友,还有很大一部分时候我迁就他的脾气,以至于像是我才是他的助手。威廉骂我:“你从这二百迈的车上跳下去参加你自己的葬礼吧!”他把车开的更快,风驰电掣,窗外的东西都迅速模糊,成了一条流动的河,令我有一瞬间真的想跳进去。但我很快回过神来,骂道:“你真是个恶魔!”他脸上出现了那种奸计得逞的笑容——可能只是在我看来——一边开着车,像是要一头撞到飞过马路的小鸟身上同归于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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